十分明显,与多数同龄人相比,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这个戴眼镜女孩子更多地沉浸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精神小天地中。
我孤独。
《红岩》《新儿女英雄传》《小矿工》《青春万岁》《马兰草》《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些书我都看过不下二十遍了。某种神秘、世袭的激情,执著到几至偏激的心理,使孩子时期的我就像大多数在五六十年代度过青少年时光的国人一样,在心灵基石里铸下了激动人心的,理想主义的情感纹路。我分外强烈地时时为一种光芒吸引,不能自拔,以至于到了这种地步:整个小学时期,一听到“重庆”这个词就浑身起幸福的鸡皮疙瘩。
有所选择的书籍慷慨地在我眼前打开五光十色的长窗。生长在校园的孩子,也只能从这些有限的窗口探视各地域往昔的风俗世态与人情世故:《红岩》里回响着低沉船工号子的山城,《小矿工》所展示的白山黑水莽莽森林,《不尽长江滚滚来》中大革命浪潮席卷的武汉三镇和纺织女工生活,《马兰草》娓娓道来的六十年代宁夏大学,《新儿女英雄传》里抗战时期的冀中平原,《青春万岁》呼之欲出,朝气蓬勃的五十年代北京女子中学……它们都向我微笑着,走来了?;蚴腔钇闷玫?,或是深沉凝重的。
只有通过这些窗口,我才能多少了解到一些外面社会的风貌,而且主人公们都在一个比较朴素的农业化中国,以进取奋发的精神度过井井有条,既不矫揉造作,也不放纵自我的人生。这其实和我单纯、朴素却丰饶有序的个人世界,以及清华线条简单空气洁淨的外部小环境产生了某种愉悦,又互相修正的共鸣。
我那时也看外国小说──更确切说,只看苏联小说,那深深影响了父辈人生选择和审美意识的苏联文学。清华大学图书馆有很高的苏俄文学专架。上中学后我就拿着父母的借书证,混在大学生里独立借阅了。管理员权当没看见。当然,这是后话。
《我们是苏维埃人》《青年近卫军》《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真正的人》……在人生复杂的道路上,有这些书相伴,真的不会寂寞和绝望。它们都很破旧了,有赖勤劳的工作人员裹上硬封维持基本形状。有些发黄的纸页上还是密密麻麻的繁体字呢??蠢丛诼な惫饫?,一代又一代清华人正是读着它们走向了生活。把这些书翻开,有股薄荷似的阴凉扑面而来。阅读的时光多在暑期。清凉的夏晨,绿叶在窗外柔和地沙沙作响。这些书籍多数都以那场可歌可泣的卫国战争为主题,也有一些涉及到战前朝气蓬勃、充满小夜曲的集体农庄和城市。几年后我才知后者中有些部分是在粉饰和美化真实的生活,但这已不能改变我当时铸就的阅读心境。
苏俄文学专架里层还摆了一本薄薄的,很不起眼的书《丁香花开》。那时的我刚一读,就觉“上当”,这书的“格调”很不对。但抛开“格调”二字不谈,它倒真有趣,带着颓丧的诙谐。又和我某些深层次的天性那么相合。人真是矛盾。
有个蛮可爱的发现:苏联人竟拥有相当多遵循某种变化规律的小名。起初,读者会眼花缭乱,但很快就耳熟能详。比如,普通的男孩名字“萨沙”,就可演变为“舒拉”“萨什卡”、“萨申什卡”……不久后我找到规律,用不着死记。外国小说里,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名,只要能有两个以上的字相同,多半就指同一个人。
但与我血肉相连,汩汩融入心灵最深处的,还是祖国文化。有时我想像,世上一定存在这样一位作家。他才华横溢,又叱咤风云,情操高洁,皎如皓月松柏。他经历了艰苦的抗日战争,在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中挥洒热血,又参加过抗美援朝。在不同文学作品里,这些战争似乎是一样的,又似乎很不一样。而这位戎马一生的老战士,在他广阔胸怀里荡漾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我根本无法想像的深沉雄壮的诗意呢?再没有比中华民族更富诗意的民族了!如果能读到这样的中国人写的这样的作品,那当然就是幸福。